隨看隨想
本書發(fā)表于1874年10月。尼采本意要寫一組反思現(xiàn)代文化的論文,但只完成了四篇,這是其中的第三篇。本文是全書的第一部分,尼采借向叔本華的致敬,探討了一個從古希臘延續(xù)至今的千古難題:認識你自己,成為你自己。尼采之處,人的自我是被外部世界和種種偏見所遮蔽的,而真正的教育家,是去除你身上的那些遮蔽,讓你的本質(zhì)暴露出來。教育不是去改變?nèi)?,而是解放人。去發(fā)掘每個人身上那種“不可教育,不可塑造之物”,即每個人自我的本質(zhì)?,F(xiàn)代文明以其強大的技術理性,將每個人納入自己的軌道,教育在其中也不自覺地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今天讀讀尼采反思現(xiàn)代性教育的文章,教育者或該有所警醒。(楊贏)
每顆年輕的心靈日日夜夜都聽見這個呼喚(成為你自己),并且為之戰(zhàn)栗;因為當它念及自己真正的解放時,它便隱約感覺到了其萬古不移的幸福準則。只要它仍套著輿論和怯懦的枷鎖,就沒有任何方法能夠幫助它獲得這種幸福。而如果沒有這樣的解放,人生會是多么絕望和無聊啊!大自然中再也沒有比那種人更空虛、更野蠻的造物了,這種人逃避自己的天賦,同時卻朝四面八方貪婪地窺伺。結果,我們甚至不再能攻擊一個這樣的人,因為他完全是一個沒有核心的空殼,一件鼓起來的著色的爛衣服,一個鑲了邊的幻影,它絲毫不能叫人害怕,也肯定不能引起同情。如果我們有權說懶惰殺害了時間,那么,對于一個把其幸福建立在公眾輿論亦即個人懶惰的基礎上的時代,我們就必須認真地擔憂這樣一段時間真正是被殺害了,我是說,它被從生命真正解放的歷史中勾銷了。后代必須懷著怎樣巨大的厭惡來對付這個時代的遺產(chǎn)。當時從事統(tǒng)治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徒具人形的輿論。所以,在某一遙遠的后代看來,我們這個時代也許是歷史上最非人的時期,因而是最模糊、最陌生的時期。我走在我們許多城市新建的街道上,望著信奉公眾意見的這一代人為自己建造的所有這些面目可憎的房屋,不禁思忖,百年之后它們將會怎樣地蕩然無存,而這些房屋的建造者們的意見也將會怎樣地隨之傾覆。與此相反,所有那些感覺自己不是這時代的公民的人該是怎樣地充滿希望;他們?nèi)舨皇沁@樣的話,他們就會一同致力于殺死他們的時代,并和他們的時代同歸于盡——然而,事實上他們寧愿喚醒時代,以求今生能夠活下去。
可是,就算未來不給我們以任何希望吧——我們奇特的存在正是在這個當下最強烈地激勵著我們,要我們按照自己的標準和法則生活。激勵我們的是這個不可思議的事實:我們恰恰生活在今天,并且需要無限的時間才得以產(chǎn)生,我們除了稍縱即逝的今天之外別無所有,必須就在這個時間內(nèi)表明我們緣何和為何恰恰產(chǎn)生于今天。對于我們的人生,我們必須自己向自己負起責任;因此,我們也要充當這個人生的真正舵手,不讓我們的生存等同于一個盲目的偶然。我們對待它應當敢作敢當,勇于冒險,尤其是因為,無論情況是最壞還是最好,我們反正會失去它。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一塊土地,這一種職業(yè),為什么要順從鄰人的意見呢?恪守幾百里外人們便不再當一回事的觀點,這未免太小城鎮(zhèn)氣了。東方和西方不過是別人在我們眼前畫的粉筆線,其用意是要愚弄我們的怯懦之心。年輕的心靈如此自語:我要為了獲得自由而進行試驗;而這時種種阻礙便隨之而來了:兩個民族之間偶然地互相仇恨和交戰(zhàn),或者兩個區(qū)域之間橫隔著大洋,或者身邊有一種數(shù)千年前并不存在的宗教被倡導著。它對自己說:這一切都不是你自己。誰也不能為你建造一座你必須踏著它渡過生命之河的橋,除你自己之外沒有人能這么做。盡管有無數(shù)肯載你渡河的馬、橋和半神,但必須以你自己為代價,你將抵押和喪失你自己。世上有—條唯一的路,除你之外無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問,走便是了?!爱斠粋€人不知道他的路還會把他引向何方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攀登得比任何時候更高了?!?/P>
然而,我們怎樣找回自己呢?人怎樣才能認識自己?他是一個幽暗的被遮蔽的東西:如果說兔子有七張皮,那么,人即使脫去了七十乘七張皮,仍然不能說:“這就是真正的你了,這不再是外殼了。”而且,如此挖掘自己,用最直接的方式強行下到他的本質(zhì)的礦井里去,這是一種折磨人的危險的做法。這時他如此容易使自己受傷,以至于無醫(yī)可治。更何況倘若舍棄了我們的本質(zhì)的一切證據(jù),我們的友誼和敵對,我們的注視和握手,我們的記憶和遺忘,我們的書籍和筆跡,還會有什么結果呢。不過,為了舉行最重要的審問,尚有一個方法。年輕的心靈在回顧生活時不妨自問:迄今為止你真正愛過什么,什么東西曾使得你的靈魂振奮,什么東西占據(jù)過它同時又賜福予它。你不妨給自己列舉這一系列受珍愛的對象,而通過其特性和順序,它們也許就向你顯示了一種法則,你的真正自我的基本法則。不妨比較一下這些對象,看一看它們?nèi)绾位ハ嘌a充、擴展、超越、神化,它們?nèi)绾谓M成一個階梯,使你迄今得以朝你自己一步步攀登;因為你的真正的本質(zhì)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無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做你的自我的那種東西。你的真正的教育家和塑造家向你透露,什么是你的本質(zhì)的真正的原初意義和主要原料,那是某種不可教育、不可塑造之物,但肯定也是難以被觸及、束縛、癱瘓的東西:除了做你的解放者之外,你的教育家別無所能。這是一切塑造的秘訣:它并不出借人造的假肢,蠟制的鼻子,戴眼鏡的眼睛——毋寧說,唯有教育的效顰者才會提供這些禮物。而教育則是解放,是掃除一切雜草、廢品和企圖損害作物嫩芽的害蟲,是光和熱的施放,是夜雨充滿愛意的降臨,它是對大自然的模仿和禮拜,在這里大自然被理解為母性而慈悲的;它又是對大自然的完成,因為它預防了大自然的殘酷不仁的爆發(fā),并且化害為利,也因為它給大自然那后母般的態(tài)度和可悲的不可理喻的表現(xiàn)罩上了一層面紗。
當然,或許還有別的方法能使人找到自己,擺脫他一向如同飄浮在烏云里一樣的那種麻木狀態(tài)而回到自己,但是,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能比省悟他的教育家和塑造家更好。
(選自尼采《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周國平譯,譯林出版社2014版)
《中國教師報》2019年07月03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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