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筆者又一次來到深圳舊天堂書店。在書架前徘徊良久,無意間看到詩人、評論家凌越的一本詩集《塵世之歌》。凌越是我很喜歡的作者,當(dāng)年有一份很好的電子雜志《獨立閱讀》,凌越是撰稿人之一,從他的文章里收獲過很多關(guān)于閱讀的銳評與灼見。我知道凌越寫詩,但不知何故,竟然錯過了他這冊2012年出版的詩集,趕緊拿在手里。繼續(xù)搜尋,看到一冊《〈讀書〉現(xiàn)場》,這書是“三聯(lián)《讀書》精選”系列里的一冊,也算故友重逢,順手抽出來,就看到封底貼著的一個小標(biāo)簽,上面寫著:“老友書凌越?!彪y道這是從凌越那里收來的?心念一動,翻回扉頁,果然,上面有凌越的簽名。這也太巧了,非常開心地把這冊書也收了下來。
與書的相遇就是這么絕妙且自然,沒辦法不感嘆,因為閱讀,因為書籍,生命中的確更多天光云影——其實,我現(xiàn)在越來越認(rèn)定,閱讀就是一件平常事,不用把它拔得過高,所謂“閱讀推廣”,最好的對象不在他人或者學(xué)生,而在自己,自己長久地做個“普通讀者”,正是推廣之路的第一步??墒?,毫無疑問,某些時候意外且美好的相遇,仍然如閃電一般擊中我,讓我為之觸動,久久回味,更忍不住想告訴更多人這書前書后的樂趣,就好像那個下午,在“舊天堂”遇到凌越。
我活著 我閱讀
近來所讀,帶給我歡欣與愉悅、沉思和啟迪,讓我同樣感受到或美好或荒涼的“塵世之歌”。另外還有幾本。第一本來自導(dǎo)演賈樟柯,《賈想》出版9年之后,《賈想Ⅱ》終于來到,這本握在手里仿佛一冊軟面抄的書是我2018年所讀的第一本新書。必須承認(rèn),賈樟柯的寫作才華,做個專欄作家同樣綽綽有余,本書收錄了他2008年到2017年所寫的十幾萬字文章,關(guān)于電影、關(guān)于創(chuàng)作、關(guān)于中國、關(guān)于人,文字干凈,總有風(fēng)雷凜冽。尤其喜歡書中的對談與演講,有一篇題為《我是叛徒》,剛勁有力,鐵口直斷,最后是這么一番表達(dá):
如果我們想獲得自由,我們不能僅僅依賴網(wǎng)絡(luò),我們不能僅僅依賴外部制度的改變,我們更應(yīng)該依賴的是我們自己,一個個對自由有渴望的個體。
對教育工作者,這當(dāng)中每一個字都適用,以怎樣的面貌、怎樣的熱情、怎樣的渴望來做教育,這難道不是每個人先要思考的?我個人欽佩賈導(dǎo),除了他的力量,更在于他的謙卑,書的序言里有一段,是講述他的心聲,卻刺破時代的某些真相,值得所有人凝視并反思:
持續(xù)的學(xué)習(xí)和思考,一直在幫助我壓抑自我的膨脹。知道真理不容易在手,也就不再強詞奪理。知道萬物有靈,也就不再唯我獨尊。一點一點,是持續(xù)的行走、讀書、思考,讓我變小。是的,只有謙虛才能幫我保留體面。
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了,我感覺我的課堂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努力讓自己變小,再變小……重讀到此,不禁想,難道這是賈導(dǎo)暗中教我的?
“時間”,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藏著世間全部的身體和靈魂、行動和瑟縮、偉大和下作,塵世之歌,本質(zhì)上就是時間之歌。假期里讀完了張新穎先生的《沈從文的前半生》,正與時間相關(guān)。這本書是張新穎完成《沈從文的后半生》之后,倒回去寫的,本來沒打算寫沈先生的前半生,在他看來,已出版的相關(guān)傳記講得足夠翔實而精彩,但是,在完成《沈從文的后半生》之后,他的想法有所轉(zhuǎn)變,一來是這些年有一些新的材料,二來更重要的是,后半生重新“照見”了前半生,由此生發(fā)出對沈從文的新的理解。張新穎以此為觸發(fā),完成了同樣厚重而好讀的《沈從文的前半生》。就跟當(dāng)年讀“后半生”一樣,我不眠不歇,一口氣讀完了300多頁的“大”書,直到看見在1948年,他留給時代的一個背影,一個有“悲哀的分量”的背影,從這個背影再回頭看沈從文寫于1934年的一段話:
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yuǎn)。我沒有方法拒絕?!?/FONT>
這樣的自信與無畏只會令人更加悲哀,更加無奈。這時候的沈從文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不過就只剩13年了——此刻的喝彩,意味著日后加倍的寂寥,幸好他是天才,天真的預(yù)示里是對自我的接納、對生活的確認(rèn)、對時間的領(lǐng)悟。沈從文認(rèn)為,一個人要認(rèn)識自己,就需要沿著自己的生命來路去追索。讀完這兩本書,唯有嘆息,沒有誰能勘破時間的秘密;卻也無須消沉,歷史終歸“有情”,沈從文用另一種方式書寫了后半生,“對人生‘有情’,就常和在社會中‘事功’相背斥”,“事功為可學(xué),有情則難知!”一個“有情”,是他不圓滿卻未必遺憾的一生。
側(cè)耳傾聽,最近縈繞耳邊的,尚有《宋徽宗》《長樂路》《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文心雕虎全編》《秦漢兒童的世界》《世界的渡口》《泥手贈來》《刺殺騎士團長》《重讀八十年代》《世界盡頭的歌聲》……詩人泉子說,“每一個人生命深處的羞愧成就了這偉大的塵世”,面對這些書籍,除了有塵世的歡樂,也有無知的惶恐。不斷有人問我為什么要讀書,可是讀書實在不需要理由,讀書就是讀書,一定要說的話,或者是喜歡,或者是需求;或者為求知,或者為消遣,在我,大概還會多一個,那是譜寫一闋私人訂制的塵世之歌。我活著,我閱讀,僅此而已。
寂寞者的觀察
當(dāng)然,仔細(xì)想想,這么說也不完整,從事教師職業(yè),教書的時候怎么能不讀書呢?由此,讀書于我,也更多一些審慎的反思與實踐的行動,有如“寂寞者的觀察”。
這方面,個人覺得最值一說的是張文江先生的《古典學(xué)術(shù)講要》與成尚榮先生的《兒童立場》。張先生這本書多次重讀——出版8年,已經(jīng)忘記讀了多少回了,去年出了修訂本,二話不說,再次訂購,重新閱讀。暑期在蘇州半書房參加“順道”演講,以此書為話頭,作了一個主題為“閱讀所在”的發(fā)言,既是談感悟,更是向書致敬。馬克思說:“一切已死的先輩們的傳統(tǒng),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活人的頭腦。”張文江先生直面這些糾纏著活人頭腦的先輩的傳統(tǒng),選擇比較深入淺出的古代經(jīng)典篇目,字字句句進行講析,試著清理它們的源流演變,并探討它們和現(xiàn)實生活的聯(lián)系,從更大的背景來說,也是在尋求中華學(xué)術(shù)在世界文化中的位置。博古通今的張先生以其深厚的積累,生動的講解,通透的聯(lián)系,將我們帶到古典面前,“低頭飲泉水一滴,已可嘗源頭活水的滋味”。從閱讀與教學(xué)兩個角度出發(fā),均能感受《古典學(xué)術(shù)講要》的厚重與博大,“好的教師永遠(yuǎn)把自己當(dāng)學(xué)生,而學(xué)問有些至深之處,只有當(dāng)了教師才能學(xué)會”,這句話,我是將之深深刻入心底了。
《兒童立場》是成尚榮先生厚積薄發(fā),去年推出的教育文叢之一。在我心里,成先生是哲人,是詩人,因此,他的教育觀既有哲思,又有詩意,《兒童立場》正是這樣一本哲思與詩意兼?zhèn)涞慕逃龝?。對“兒童立場”這一表達(dá),我借用過村上春樹的一句話,他曾經(jīng)說:
“在一面高大、堅固的墻和一只撞向墻的雞蛋之間,我將永遠(yuǎn),站在雞蛋的一邊?!?/FONT>
這是教育的起點,真正的起點,都說要陪孩子站在課堂中央,如果沒有恰當(dāng)?shù)膬和^,不能立足兒童思考并觀察,那么,這個“中央”是怎么也讓不出來的!成先生用一本書,回應(yīng)了這個“讓”——為什么要讓,讓給誰,怎么讓,讓了會怎么樣?就我的觀察,如果一個人能答出以上四問,那么,“兒童立場”就不言而喻,盡在其中。
說到《兒童立場》,倒是不能不提一提作家凌拂的《山童歲月》一書,屬于近日閱讀之意外收獲。這冊出版于2012年的教育書,有著飛一般的童年心性,作為資深教師,作者沒有把兒童掛在嘴邊,但眼里、手下皆是兒童,由此反觀出大人的短視與潦草,“情境未到的時候急不得。面對孩子我們常期望立竿見影,事后返觀,‘急’只是我們內(nèi)在的無明?!彼v了很多故事,帶出一種“從容、緩慢且睿秀”的教學(xué)情境,看不見,摸不著,只能靠感覺,可是它最關(guān)鍵——說到底,所謂“情境”,正是“生命”,這才是在今天近乎泛濫的“創(chuàng)設(shè)情境”之上,人人均須在意的東西。
什么是“寂寞者的觀察”,為什么須是“寂寞者”的觀察?讀著這些極好的教育書,我時常歡喜,卻又無比安寧,慢慢尋著答案。漫讀影評人梅雪風(fēng)的《虛無的質(zhì)感》,他講了“兩個有關(guān)廁所的故事”,獻給電影人的領(lǐng)悟是:
平常心,不自我感動,也不自我粉飾,這未必是你拍出偉大作品的充分條件,卻是必要條件,不具備這點,你永遠(yuǎn)只是在通向偉大的路上表演。
對教育人而言,不也相通?這正是寂寞者的姿態(tài),“平常心,不自我感動,也不自我粉飾”。見過太多專注“表演”的同仁,有時真想問問,你還寂寞嗎?有多少獨處的光陰?對你而言,書已經(jīng)讀完了嗎?
感受閱讀的光亮
“語言的本質(zhì)是一種質(zhì)詢”,法國哲學(xué)家埃·列維納斯如是說。我以為,閱讀的本質(zhì)與之高度接近,正是寂寞者透過不間斷地閱讀與觀察,獲得這種質(zhì)詢的力量,若非如此,又怎能抵達(dá)事物和自我的內(nèi)里?前陣子,讀了幾冊河合隼雄,《貓魂》《青春就是夢和游戲》《故事與神奇》,閱讀河合先生,就是對他的汲取和對自己的追問,問得越深,收獲越大;還讀了徐賁《經(jīng)典之外的閱讀》、傅國涌《新學(xué)記》、赫胥黎《長青哲學(xué)》、黃德海《詩經(jīng)消息》、王笛《袍哥》、王汎森《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薛仁明與王肖的對話《我們太缺一門叫生命的學(xué)問》、山中康裕《孩子的心靈》、劉擎等著《季風(fēng)青少年哲學(xué)課》、潘向黎《梅邊消息》、李娟《遙遠(yuǎn)的向日葵地》……閱讀就是對話,不斷與作者、與書自身對話。
說到“對話”,想起仙逝不久的賈志敏老師,讀他的口述史《積攢生命的光》,再讀于永正老師遺作《我的教育故事》,都是在與他們對話,從中深深獲益。這些老先生,一心為學(xué),一心為生,留下來的只言片語,也足夠我們這批后生好好學(xué)一陣的了,何況如這兩冊書,真以生命寫成,讀者當(dāng)精研而求達(dá)詁。暑期還讀了一冊《為孩子重塑教育》,這個書名就好,開宗明義,是當(dāng)下教育人所面臨的主要課題:做什么樣的教育,如何重塑,能做到的有哪些?書里以詳盡的調(diào)查和數(shù)據(jù)及模型分析,告誡老師們,現(xiàn)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早就不是你知道什么,而是能利用你知道的做什么。社會日新月異,學(xué)校、教師、教育,必須做出有力的回應(yīng),未來已來,迫在眉睫,如桃夭老師書名所示,《種下一間教室》,該是教育者的追求了。
聯(lián)系上述問題推演一步,“寂寞者的觀察”,也是閱讀的光亮引出來的,這一點,于兒童閱讀推廣尤為必要,如散文家、兒童文學(xué)研究者趙霞在《我的湖》里所寫:
對于閱讀的光亮和氣息的感受或許比閱讀內(nèi)容本身更為重要,它所培育起來的那份對閱讀的珍惜和愛慕之情,比許多書籍的內(nèi)容更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內(nèi)心深處對于閱讀的態(tài)度。
看起來,教育者首先需要好好培育自己,不斷感受閱讀的光亮。
閱讀是人與書的相遇,也是人與人的相遇。真正的閱讀既指向過去,也揭示未來。所以,我的這份閱讀札記既是對過往的回顧,也是對即將開始的新學(xué)期閱讀之旅的期許。葉夫圖申科有詩曰:
凡人皆有其趣,人之命運猶如星辰秘史;凡人皆有特點,恰如星斗各各相異。
想起遲子建在《北極村童話》里的話,“我的北極村,它代表了一切,代表了我整個的生活世界、文學(xué)世界。我覺得只要把這個村莊領(lǐng)悟透,咀嚼透,我就擁有了整個世界。所以我后來就說,我見到了更絢麗的人和更多的風(fēng)景之后,回過頭一想,世界其實還是那么大,它只是一個小小的北極村?!蔽耶?dāng)然知道,人世間的歡樂與哀愁,遠(yuǎn)比讀書更緊要,賈樟柯有一段就說這個,“這是我們的日常,是我們必將經(jīng)歷的生活。如同老虎奔走在山林,它沒讀過書,但它有它的世界:每一棵樹、每一條小溪、每一塊石頭,都是它的世界。”然則,對書、對閱讀的這一點樂趣,或許是我猶如星辰秘史的命運,那么,就任著時間漂流,由它給我一個恰如其分的終局,此刻,我只想與手中這冊《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的作者是枝裕和一樣,愿意把從書籍中感受到的“敬畏和憧憬”傳達(dá)給每一位陌生或不陌生的讀者,哪怕只有一點點,那它就不是沒有意義的。
(作者單位:江蘇省興化市第二實驗小學(xué))
《中國教育報》2019年03月04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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