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看隨想
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年7月2日出生于德國,作家,詩人。1919年遷居瑞士,1923年(46歲)入瑞士籍。1946年,黑塞獲諾貝爾文學獎。1962年8月9日于瑞士家中去世,享年85歲。
1929年(52歲)前后,黑塞寫了一系列自述讀書經驗的隨筆,《我愛讀的書》即是其一。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世界文學典籍對他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影響。
黑塞對中國古典文化(文史哲)的熟悉和愛敬,讓我們備感親切。他對孔孟老莊諸子的品評,還給我們以特別的趣味和啟示。
當然,黑塞的“重頭戲”是他的小說:成名作《彼得·卡門青》(1904),代表作《荒原狼》(1927)、《玻璃球游戲》(1943)等。(任余)
經常有人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最愛讀什么?”
對愛好世界文學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相當難以回答的問題。我讀過好幾萬本書,其中讀過兩三遍的為數也不少。當中還有幾本是一讀再讀的。原則上,我反對把文學、流派或作者剔除于自己的藏書,跟自己相關的圈子或興趣的范圍之外。但,這個問題還是正確的,而且可以回答到某種程度。有的人什么都喜歡吃,從黑面包到脊肉,從胡蘿卜到鱒魚,沒有一樣會拒絕。但是,他還是會有三四樣特別喜歡的東西;有的人一想到音樂,就會馬上想到巴赫、韓德爾、葛魯克,但他也不會放棄舒伯特或史特拉汶斯基。因而只要深入去看,在任何文學中,我都會遇到較親切、較喜好的領域、時代與節(jié)奏。譬如在希臘人中,荷馬比悲劇作家對我更親切,希羅多德比塔西佗對我更有親切感,老實說,我本來就不十分適合帶有悲壯韻味的作家,他們多多少少都會給我一種重荷感。根本上,我不喜歡他們,對他們的敬意也是相當勉強的,盡管他們是但丁、赫伯爾、席勒或許特芬·格奧爾格。
我一生中最常造訪,也可能是認識最深的文學領域,便是1750年到1850年間的德國,其中心與頂峰是歌德,此一文學領域在今日看來似已遙遠無比,甚至變成了傳說。不過,我只要在這范圍內,幻滅便跟感傷一樣,離我遠遠的。即使想旅游到最古老的世界或最遙遠的世界,我也總會回到這領域,回到詩人、書簡作者和傳記作家那里。他們都是善良的人文主義者,都有鄉(xiāng)土和民族的芳香,尤其那些風土、民族與語言都是我極其熟稔的,從幼年時代就漂浮著故鄉(xiāng)風味的書本,當然更會直接跟我閑聊。讀這些書的時候,無論多微妙的韻味,多迂回的暗示,多幽渺的共鳴,我都能品味到“了解”的特殊快樂。離開這些書,回歸到譯本,或那些缺乏有機的、真正的、從根萌發(fā)的語言與音樂的書本時,我總覺得有點勉強與痛苦。
但是,熱血、土地和母語,在文學上并不能說是一切。在這之上還有人類。在最疏遠的地方,我們也經??赡芤馔舛吲d地發(fā)現故鄉(xiāng)、嗜愛那看來隱密難以親近的東西,并進一步去親近它、了解它。就我而言,在我的前半生中,這件事已先由印度精神,后由中國精神予以證驗。說到印度,至少,我已經有預先安排好的道路。也就是說,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曾住過印度,學過印度語言,多少也吸取了一些印度精神。然而,那令人驚嘆的中國文學以及中國本色的人性觀和人類精神,對我來說,不只是可愛的珍貴事物,還遠超過這一點,變成了我精神上的避難所和第二故鄉(xiāng)。關于這一點,我三十歲以前是無法了解的。三十歲以后,我卻完成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這以前,我只讀過呂克特翻譯的《詩經》,現在我卻透過李希特·威爾黑姆的譯本,認知了我生活上不可或缺的東西——賢者與善人的中國道家理想。我不懂中國話,不曾到過中國,卻幸運地越過了2500年,在中國古代文學中找到自己預感的化身、精神上的氛圍與故鄉(xiāng)。而這一些,我以前充其量只能從自己的出生地與母語中獲得。中國的大家與賢者,如偉大的莊子、列子和孟子,都是悲壯作家的反對者,他們非常樸素、平民化、日常化,而且坦蕩蕩毫不矯飾,喜歡自發(fā)地過著隱逸自適的生活。他們體驗得來的自我表現法,經常給我們帶來驚喜。老子偉大的對手孔子,是禮治家、道德學者、法律家、道義的守護者,同時也是古代賢者當中唯一具有些許儀式風貌的人物。但是,在某個機會里,他仍然被形容為“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者歟!”這句話已顯示了在其他文學中無可比擬的泰然自若、幽默與質樸。我經常想起這句話以及其他諸多語辭,尤其在我觀察世界問題,傾聽那些在這幾年或幾十年中意欲控制世界并使之完美的人物發(fā)表言論的時候——他們已經像偉人孔子那樣行動了,但他們行為的背后卻沒有“知其不可”的自覺。
日本人也是我所不能忘懷的,雖然日本人無法像中國人那樣使我熱衷,給我精神食糧。幾世紀以來,日本已經像禪那樣雄壯,富于機智,又極端精神化,同時也毫不遲疑地,甚至剛健地過著實際生活?,F在依然如此?!幸淮?,一個日本詩人寫了兩行詩:埋在雪中的森林里,有兩三根梅枝開了花。他把這首詩念給路上的人聽。路上的人說:“只要一根梅枝就夠了?!弊髡哒J為對方說得很有道理,這時他才發(fā)覺自己已經遠離了真正的單純。
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國家(瑞士)里,由于今日書籍的生產過剩,往往成了笑柄。如果我還年輕有精力,我一定放棄一切去編輯并出版書籍。我們不能把持續(xù)精神生活的這項工作拖延到戰(zhàn)后重建的時候,也不可以把它當作不顧良心的一時性熱門工作。那些匆忙趕制出來的新書,對世界文學的危害絕不下于戰(zhàn)爭及伴隨戰(zhàn)爭而來的后患。
(選自赫爾曼·黑塞《讀書隨感》,李映萩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8月第1版)
《中國教師報》2019年05月01日第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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